龍

出門前挑了一雙好走的鞋子，書包裡放了口罩和消毒酒精。
—
小巴上有個在車輪正上面的座位，沒有人喜歡坐，因為腳沒處擱，坐得難受。可是我專挑那個座位，因為我坐在上面剛好整個人可以縮成一團，很有安全感。
—
我：「我來了。你認得我嗎？」
他：「⋯⋯認得。」
我：「你嘴很乾，我幫你沾點葡萄糖水，別急。」
他：「呼⋯⋯呼⋯⋯啊啊⋯⋯」
我：「啊，你⋯⋯是不是很痛？」
他：「呼⋯⋯呼⋯⋯」
⋯⋯
我：「我走了，明天我再來。你會沒事的，很快會回家的。」
他：「呼⋯⋯呼⋯⋯嘶⋯⋯嘶⋯⋯」
—
鼻子發酸。她開門了，我眨了眨眼，笑着進屋。聊着笑着，頭痛欲裂。
—
她：「他自從那件事之後，常常把自己反鎖在房間，東西也不吃，一個人在想事。為甚麼？為甚麼這個他會如此？那個他又如此？」
我：「別擔心，他們會好起來的。有些事發生是沒辦法，但是他們會好的。」
—
為甚麼我總許下這種沒底氣的諾言？想騙誰呢？
——
晚上一邊坐巴士，一邊淚流滿臉。
—
雖然照常有呼吸有心跳，但每一下也會痛。我的心好像一個橙子，皮被撕開一瓣瓣，痛到發癢，卻搔不着癢處。
—
「要你選呢？你選一個明明亮透半邊天卻突然壞掉、只能夠一眨一眨的燈泡，還是一根慢慢油盡燈枯的蠟燭？」
「我不知道要怎麼選。不如你一槍打死我好不好？」
—
最近寫的東西很意識流。

戌

手機換了一張寫着Alright, you can do it的壁紙。每次望見屏幕，我都會跟自己講，you can do it。沒事的，一切都會逐漸好起來的。你很堅強很勇敢，遇見那麼多事也沒有垮掉，所以你一定會熬得過的。你一定會盡全力活着，證明給世界看，你並沒有白白消耗掉地球的資源。

——

其實是不是真的會好起來呢？一關閉屏幕又會陷入懷疑。騙徒手法層出不窮，大抵生命的起伏也是如此。是不是只要我好好努力，每事盡全力，也拼命當個真摯正直的人，世界就真的會好起來呢？如果不是的話，那我堅持要好好活着的動機就失去了不是嗎？我為何要好好活着？

我常常以為因果論是這個世界運行的定律，但可能無常才是真理。

—

夢見你復活了，他卻走了。我在細心選着悼念他的花，白的、寶藍的、天藍的，那麼綠的可以嗎？我一邊想着，他可能對花粉敏感，但是已經躺下的他應該已經不會打噴嚏了罷。一邊問你，你回來了？你為甚麼會離去，你受不了這個世界了嗎？你說，是啊。我說，你想走的就走罷，這世界太艱難了，令你無法活了。我嘮嘮叨叨跟你說着，彷如朋友一樣，說人生苦短，應該要做令自己快樂和有意義的事，不要盲從世界。你喜歡環遊世界，先去完再離開罷。

醒來，發現我竟然在夢裡忘記哭了，也忘記跟你說謝謝你教過我。我發怔了一個早上，有點想重新倒頭大睡，希望可以重溫舊夢。

日子很忙，我只能在夢裡悼念你。

—

如果我今晚也可以夢見你就好了。那我就可以大哭，告訴你我很抱歉從前沒有好好聽你的課。

—

明天太陽照常升起，還是照常咬緊牙關，張開笑臉努力罷。

仲

我早該醒悟那個您再也不可能回來了。

一個月前，我明白到您可能無法被救回來，我哭了一場。今天晚上，我明白到您已經不再依舊，又哭了一場。

我的英文名字是您為我起的。您還教我爸爸如何幫我排好身分證上的姓名次序。

中四時，我參加了一個中文作文比賽，得了個獎盃。晚上跟您吃飯，您稱讚我思想細膩，還撫摸我的獎盃。我難得被你稱讚，暗自竊喜。

我進了大學，您特地送我一部電腦，真心為我高興，比我自己還要高興。

您日理萬機，事業很成功，口才了得。您對人嚴苛，卻常常表示欣賞我。我不該把一切視作必然，如果我當時知道如今您會出意外，我就該多孝順愛護您。

上星期我跟您說，我正在您的母校兼職，在教您的師弟，您看來很開心。如果我能醒悟到，如今的您已不再依舊，我該早一點告訴您：趕在您出事之前，告訴您我在努力做好自己，告訴您我很敬重您，那該有多好。

如今我哭到眼腫也已然無補於事。從今以後，我生命中好的壞的，您將無法給意見，無法見證，無法理解並陪我經歷。您往日的靈魂已殘缺不全。我終於明瞭錐心泣血是甚麼感覺了。

我多希望有時光機，讓我回到當時，能及時告訴您我愛您。我多希望有時光機，讓我能到您出事的時候拯救您。我多希望有時光機，讓我能彌補我所做過的一切過錯。可惜我沒有多啦A夢，可惜我只能眼白白看着您痛苦掙扎。

我早該醒悟我已經失去您了。

翀

要找出心痛的緣由，必須把思緒寫出來。

我向來認為你在我的世界裡已經透明，因為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情，業已成為過去。但原來知道了你的近況，依然會心絞痛。為甚麼呢？

1. 我只是在欺騙自己，其實我沒有忘記過你。

2. 我太小器，不容眼裡一粒沙，我沒有的，別人也不許有。

3. 我放不下你給我的傷害。

4. 今天中暑了，心絞痛只是身體不舒服而已。

寫出來以後，發現對自己坦承自己就是個有心靈缺陷，內心不潔的人，竟然很舒坦。就像夏目漱石的《心》裡所描寫的一樣，碰到緊要關頭，任誰也是壞人。

希望時間的洪流可以來得更猛烈，把傷痛沖走。只有一年而已，慶幸的是我的日子太充實了，想也沒有胡思亂想的時間。而且，我的一眾好朋友比你要珍貴許多。

譚

至今我還會想跟你這麼好聊，真是件神奇的事。或許是神蹟？用你喜歡的話來說，是有天使在背後默默使力。

深夜臨睡前，我塗了玫瑰味的body cream。是你說過覺得好香的屬於我的氣味，曾讓你以為少女生來就是香的。一下子香氣盈滿睡房，我感到有種籠罩全體的寂寥。手機在黑暗裡發光，心裡隱隱作痛。好像是不久前的這種時候，我常常跟你聊到清晨五點。即使沒睡夠，即使那時是地獄般的sem，有這種顛倒晝夜的談心，莫名其妙讓我元氣十足。

我自問努力過了。有時忍不住想你會不會剛好也掛念我，但是你說你對所有人一樣好，我想你應該忘記我了。每次搜尋對話關鍵詞，你的名字老彈出來。我們真的聊過這麼多種各式各樣的話題嗎？

冬去春來夏又至，約定俗成的見面，某次之後就永別了。或許不必是永別，但是我沒有勇氣告訴你，之前那麼苦苦堅持下去，跟你的朋友母親教友見面，鑽研你的真理，其實是為了你。我想你不會喜歡的，可能更會生氣。我好怕你會覺得我這樣很不純潔。請你相信我真的是個願意學習的學生，只不過我努力的最大緣由是你。

我想我沒法堅持下去了。隆冬的某天清晨我起床時猛然省悟，你的世界裡從來都沒有我。我記得你說的每句話，你說你想把自己teleport到我身邊安慰我的苦痛，你會把芝麻綠豆的事都找我講，你說你會stand by me。不過啊，是你好，是我不好，我不純潔，我太寂寞了，才因而曲解你了。省悟的同時發現，原來傷心真的會心絞痛。

對不起，我無法堅持下去了，我漸漸瞭解到，自己沒能成為心裡充滿愛的乖乖女。這種意會令我更痛，因為我省察到自己多麼想要做你approve的那種人，但這種欲求違反自然，並非你的本意。我無法繼續了，因為我太虛偽了，對不起。

你為甚麼要說這麼多話？我很容易相信。你為甚麼要這樣做？我並不是個天使，我會走歪。

現在的我感受到我們並不算合拍，因為你太高瘦了，又怕冷，但是我腿短又怕熱。你在裹外套的時候我擦汗，你走一步我要拼兩步才追得上。我的掏心掏肺你輕輕玩笑帶過。我知道的，但是有時我還是會想那時為甚麼我們會那麼好聊那麼想要常常見面。

對人少根筋的你還是對10001010101最舒適罷，我知道你不曾想到這些，看到這麼一大篇嘮叨可能會很驚訝。因為我是你口中那個很特別的、會想特別多的、會糾結會膽小被人一拍肩就大叫的女生呀。不過你不會的，因為你的世界不曾有我，你不會想起要來瞭解我的。

其實還是會感到痛啊。我不敢告訴朋友我有時還會想你的呀。不過寫完這篇嘮叨以後，希望真的就能漸漸放下了。

用你的話來說，撒旦在我身上勝出了。對不起，沒能打敗撒旦，因為本來我就是為了你多於為了你愛的他。所以歸根究底，可能我只是個自私者，我以為為你，原來為自己。

藥

期盼被明白是荒謬的。我知道沒有人是認真想要聆聽，想要的只是得知、迫不及待地回應、發出刺傷我的箭。說出我的痛處，並不是為了被當話題，並不是為了得到高亢的笑聲，並不是為了得到貶低我愛的人們的評論。我並不是一個話題。由此渴望傾吐的我，只好自言自語。

「你又笑得這麼甜。看起來很開心。」她說。

「那是我習慣了，是因為我現在很害怕。」我笑盈盈說道。事實上我只有一種表情。

我總是天真地渴望能得到回報，有時醒悟過來也很想痛罵自己。這麼多年來還學不懂嗎？為甚麼還要渴求別人給予你想要的回應？

我認為痛楚是有益的。

只要一遍又一遍地戳傷自己，用冷酷的話來殘害自己，在感到心裡沉甸甸而又隱隱作痛時，就可以變得麻木，就可以慢慢熬過去了。

我是這樣相信着的。可能並不是面對傷痛的最好辦法，但是我已經習慣了。

「你只是個多餘的存在，乞求情感的臉面很是噁心。」用這樣的話一下下刻在心上，很傷心的同時，又會提醒自己：「狠狠記住這種感覺！痛死了，但你要記住這種痛。」悲傷到顫抖的時候，牢牢記住痛覺，事後反覆咀嚼，一日三次，每次三句，服藥似的自虐步驟。不很好受，但是對逼迫自己忘記要忘記的人和事情很有效。原因是過多的傷痛會令大腦開啟防護意識，會強行把不開心的事情快速壓到潛意識的底部，傷痛並不會痊癒，但是對我要重投生活很方便。因為我很清晰地瞭解，我不可以是他人的負累，即使會傷害到自己，我也必須逼迫自己麻木，逼迫自己「康復」。

沒有機會哭，明天還要工作，不可以眼腫。

窿

從前怕黑的我，逐漸也能夠關燈睡覺了。在今天晚上我卻覺得連沒有開燈的黑暗睡房也太亮了——迫不及待地用被子蓋過頭，想把自己埋在漆黑中。

我想像暈倒一樣睡去。心臟重重地跳着，連心事也沉沉地抖動着。

大家在不同的場合，用不同的說話告訴我，我是他們最好的朋友。大家約我出來聊天，而我總是發現自己在聆聽他們傾倒而來的煩惱，在給着各種反應和建議。

被人需要是幸福的。被朋友當作最好朋友來重視也是快樂的。我的時間表排得密密麻麻，因為我要四出開解我的朋友們，聽他們說話讓他們減壓。回到家中，家人總是自然而然地找我傾訴，因為我就是安靜的樹洞，永遠會接收所有的心聲。

可是我卻感到戚戚焉。以前自己以為是因為感到壓力，但並不是。而是因為，我很羨慕他們有我當樹洞。敏感多思的我，也很希望有個像我自己這樣的人，即使很忙，也絕不會對我擺出一副很忙的樣子，會很認真傾聽很認真回應，我一切明知無意義卻還想講的無聊掏心掏肺。

樹洞也想要一個樹洞。

我也很想自己講的話會有人願意聽。而很多時到很久以後，朋友們才發現原來我有很大的煩惱，都說「怎麼不講，怎麼我不知道」。因為大家都在講啊，大家都想我靜靜聽聽啊。沒有機會講呢，也不好意思。

惡

天氣濕濕冷冷，下着我討厭的毛毛雨。但我抬頭望着黑夜，可能因為隱形眼鏡戴太久，或者是雨水進了眼，路燈化開變成一個個光環，這種感覺挺舒服。累到骨頭散架，可能其實不是舒服，而是我累得要緊，肌肉都無力了。

反思自己最近的暴躁心情，和近乎嫉妒的惡意。其實並不是沒有發現，因為這種不應該出現的惡意膨脹得心裡很脹痛，令我每天都在想是怎麼回事。

說自己是天使般的好孩子，聽起來就像政客一樣無恥。我是個心裡邪惡的人，有很多事情都容忍不了。

看着乞求安慰拉着別人衣角一副軟趴趴的他們，常苦着臉訴說自己有多可憐，我很壞心地發現，自己已經失去憐憫的能力，心裡煩躁地滿懷惡意。我暗自把他們當成一個標準，例如P，我常告誡自己不要像P。以「剛才不小心變成P了」「這樣跟P有甚麼分別」來責怪自己，這可能其實對於P也很惡德。但是無法控制。面對不同的事又會暴怒，我想邪惡的是我，滿懷自私的念頭。

我討厭已經失去憐憫能力的自己。累到只覺得心煩。

盼

我深夜遲遲不睡，思考着自己到底喜歡怎麼樣的生活。

還是喜歡靜靜的生活。要是真的硬要下個甚麼定義，也許我真的是文藝青年罷。未來若然能夠選擇，一輩子能過自己喜歡的生活那就好了。

我希望能常常靜靜地看好看而又能發人深省的書，看到如癡如醉，闔上書本後深深發怔。聽自己喜歡的indie音樂，死也要去喜歡的樂團難得開的concert，他們登陸Spotify就激動到死，默默眼眶盈滿淚水。寫很多很多的毛筆鋼筆書法，撿豔紅的落葉零落的小花，壓在日記本裡全變成書籤。

很喜歡很喜歡寫信，比起任何溝通方式都要喜歡。把落葉書法自己畫的圖畫，夾在信中寄給好朋友。自己製作明信片又寄給好朋友。

不喜歡官能刺激性的大堆頭聚會，我自己本身就夠容易激動了。喜歡三三兩兩個好朋友，深深地在海傍聊天，涼爽的時候躺草地。晚上煮美味的飯菜給喜歡的人們吃，一起和音唱歌。

生活靜靜的就夠了，而如果能為着乖巧純樸的小孩子努力，不追無謂的目標，教育孩子的宗旨是學會愛世界，那工作就很值得投入了。

要是能如此，即使偶爾懷有疑惑，我想就連這種有疑惑的生活都會是有活力而美好的。我想過了，其實自己喜歡的，還是這種靜靜的生活，不是誰推薦的甚麼其他生活方式。

有一種自己明確地喜歡着，熱情地為之發狂的生活方式，我想也算是一種幸福。

憂

我有一個好朋友，他的名字叫毛毛怪。

他全身的毛都是敏感的觸毛，而且他個子很大，又喜歡用力討抱。

他從小到大，很喜歡在我想不到的時候找我，每當我以為他不會再來了，他就過來要我抱。

我不知道拿他怎麼辦。我知道他其實也很害怕寂寞，很想我陪伴他，但是他在這裡的時候，我也很不好過。我很怕被人知道毛毛怪又跑來找我抱，所以我會躲起來，會發脾氣，裝作若無其事，希望沒有人發現。

他吃很多，又很愛睡覺。有時我會把食物分給他，又花時間陪伴他，陪他一起睡，一起做惡夢，彷彿他真的是我的好朋友一樣。他口渴的時候，我給他喝眼淚。他怕光的時候，我陪他坐在黑暗中。

嘈吵人多的時候，毛毛怪常常很不安，啪啦啪啦四處亂跳，我只好竭力把他藏起來，然後努力微笑，這樣就沒人看見他了。

我並不是討厭他，我只是希望他不要越長越大隻。因為他很重，近年又常常來找我抱，另外他的毛有點刺人，我有點難受了。而且，我最近很忙，沒有時間陪他了。

其實我最希望的是，毛毛怪可以找到自己的新生活，不再感到寂寞，永遠不再回來我身邊。

艾

人生有很多事都需要鼓起勇氣去做。怯懦如我更需要蓬蓬吹起自己脆弱的膽子，才能夠慢慢勇敢踏出一步一步，做各種自己希望能做的舉動。

其實我也很渴望可以有個保護我的甚麼東西。面對着世界，我有時好像很悠然自得的樣子，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如果開始打開五感，就會因為對周遭太敏感而反應過度，飽受驚嚇。由此我關掉自己的神經，無視着可以嚇到自己的外在刺激。

但其實我還是很膽小的，逞強並不能逞太久。很渴望有個能保護我的甚麼東西，因為我以為自己能保護自己，但其實我需要更強大的力量。

我害怕會讓你傷心，害怕過去會重演。我不想喜歡我的你，因為我的緣故而失望難過。但是我無論怎樣做，也會讓你傷心的，所以只好老實面對你。

世事如能隨人所願那該有多好。如果我不用憂愁你也不用傷心，我們都會讀心，不用猜來猜去，那該有多好。

我真想自己能夠給你這些你想要的，能夠按着你的拇指，跟你說我現在可以literally到你身邊吃你的料理幫你按摩，稱讚你真的很棒。每天告訴你孩子怎麼樣了，你想走甚麼路我都能夠溫柔地支持你。

我真的覺得你很好，如果我能給你你想要的就更好。我真的很想給你，但是我不能假裝自己能給，這樣你會更痛。

為甚麼我要令人傷痛呢？

我真想你快快樂樂的，我好喜歡你這個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