痂

剛剛好一年。
在閃過這個念頭的時候，發現自己是個很念舊而且記仇的人。
還是羞於承認自己雖然說放下了放下了，但其實還需要時間，甚至可能永遠放不下。我還是忘不了，是不是太小器呢？
那段回憶很haunting。由最初每時每刻都漲滿我的眼前，到後來頻率降低，但仍不時突然來襲。並不是我故意要想起的，但是每天正常過活，它突然就會竄進我腦中，好像4D電影一樣，會把那件事重演一次。視覺觸覺都很真實，舌頭胸膛的感覺和頭昏腦脹，愧疚和受傷的心情。有時我在上課，有時我在看書，有時我在買菜，總之都是冷不防的時候。然後我有時會受不了它突然來到，一個人哎呀哎呀地低聲叫。
我不敢跟人常常傾訴，因為我一直覺得自己也有錯。而我也不敢跟人說，直至現在，直至今天，我也仍然被那段回憶纏擾着，根本無法擺脫。剛才在巴士上，它突然又來，我想起剛好一年了，心很痛和頭昏到想吐。
為甚麼我能做出那種事呢？其實，我又怎麼能那麼容易全忘掉呢？當作沒事發生？
一月十一日，三月十五日，三月二十四日，六月一日，十一月二十三日，我是個很變態的人，這些日期有意無意記得很清楚，像想要故意再多傷害自己一次似的。到底我想要的是甚麼？難道我沉迷痛覺，覺得被傷害很爽？
有人說與其研究浩瀚的宇宙，不如研究就在自己的星球上的神祕深海。因為人類對深海的認識比宇宙還少。我說與其研究宇宙和深海，倒不如研究自己的內心。因為我們對自己內心的認識，說不定比宇宙深海還少。活了二十年，但我還是很不了解自己。

爾

也許這個學期只過了一半，但我已經知道，兩年五年十年後的我將會如何想念這個可愛的地方。

1. 山

比如你何曾試過上學放學買菜hangout，無論日與夜，走在街上扭頭一看就看得到雪山。

比如你何曾有時間靜靜望着遠處近處的山上，滿滿是筆直向天伸展的樺樹松樹和不知甚麼樹，墨綠青黃的，還有一間間好像童話繪本裡的簡約三角小屋藏於其中。

2. 藍

比如你何曾在難得的好天氣裡，有時間欣賞蔚藍的天空和閃爍着粼光的藍紫色大海。沒有遮掩的陽光灑在你身上，有種融雪的感覺。碼頭裡的船桅跟山上的松樹一樣筆直。近看原來那些水是墨綠色的，為甚麼遠看卻是藍紫色？於是你就像平常在那個喜愛的海傍一樣，躺在水邊的長椅，對面就是bryggen，就這樣天為被地為床，旁若無人地不怕手凍僵地看書寫東西。彷彿此刻滿眼的藍和bryggen只屬於你。

3. 靜

比如你何曾試過站在整個城市最繁忙的市中心，明明車水馬龍人來人往，聽到的卻只是鳥鳴和車緩駛的「舒舒」聲。

很寧靜的生活，美麗的環境，緩慢的步伐，好靜的你很喜歡這裡，寧願一直一事無成，慢慢地生活思考。

4. 雪

比如你何曾試過意想不到地突然下雪，強風和雪和冰雹打到你寒徹心扉忍不住爆粗。路上見到好多大人拖着小雪橇，上面坐着戴着尖帽像精靈一樣的小孩。雪坡上年輕人尖聲笑着互相推搡着滑下來。

回家你總是發現鞋底卡着街上灑在雪地上防滑的小石子。在雪地上滑倒被金髮女郎扶起，一起嘲笑自己搞笑的跌倒模樣。然後痛了一星期。

總覺得雪是上帝的頭皮屑。大抵雪是最不懷念的事了。

5. 學

比如你何曾試過因為喜歡自己學的東西而期待上學。純粹地喜歡着而努力想看readings看個明白，課堂上人太少反而與教授能坦誠討論。

比如你何曾試過嗑嗑巴巴學着用回到香港近乎零機會使用到的語言。比如你何曾試過挪威語說得很糟（or maybe not？），但同學朋友很願意跟你用挪威語聊天寫短訊，說來說去只是jeg er ikke så bra他們也很理解。剛來到時覺得鋪天蓋地是外星語言感到很害怕，現在偶爾看得明白就很興奮。平時你裝作很懂挪威語地買東西，其實跟店員講話之前還要查google translate確保自己沒有講錯沒有聽錯，能講得最流利就是tusen takk。

6. 旅

比如你何曾試過自己一個人去旅行，到處瞎走瞎看，一個人感到由衷的快樂。在別的北歐國家觀察到好多，在英國見到親愛的朋友們，然後回到這裡，更加覺得這裡好可愛。

7. 友

比如你何曾試過交到不同國籍的卻又能聊到很深的朋友。雖然內斂的你不喜歡大堆頭聚會，有趣的話又不多，很不擅長寒喧，但是跟他們可以聊文化、教育制度、輪迴、人生觀、漢字文化圈、歷史、自然神論。拼命想用英語解釋天干地支、五行八卦、生肖、道家儒家思想等，不知他們有沒有聽明白。

聊到不知如何解釋，就指手畫腳，在電話上寫漢字。想生字時太常歪頭，久了他們也跟你一起歪頭。

告訴朋友她的名字「安娜」在中文是「平安的女孩」，被人問起中文有些字如何念總要問「普通話還是廣東話？」

碰到願意把自己的脆弱給你看的朋友，你好想拍肩安慰。

遇到不開心的事，一大堆人來保護你，陪伴你跟你聊，做菜給你吃還開解你。雖然你依然是靜靜呆呆的很弱雞很膽小如鼠，但是有一大堆人願意幫忙讓你變得比較勇敢。

8. 鹿

比如你何曾試過遇到那樣友善的人們。挪威人被說是shy deer，平時看起來很distant沒甚麼笑容，卻是很善良的害羞的鹿。有困難時他們很願意放下工作用上半小時盡力幫助你。鄰居中住了個坐輪椅的男生，每次上學時坐巴士，只要有乘客在車上或站上有人，他們必定會幫忙拉下巴士上的台階讓他上車，也會幫忙推車。

在挪威人的社團裡他們會因為你是外國人/比較年紀小而很照顧你。專門研究鮭魚的海洋生物學家、工程師、三明治店的店員，各種各樣的人在這裡悠然自得地生活着。天氣變幻莫測，但不像憂鬱的英國人，這些害羞的鹿總是自然而然地淺淺笑着，沒有怨言，不因為天氣影響心情。

9. 光

比如你何曾試過在十年難得一遇的北極光照射下外出走路去練choir。漆黑的夜空掛滿發光的粗絲帶，見識淺薄的你感動得頭皮發麻，深深感到自己真是住在一個了不起的地方。

在家的天台抬頭看着有點暗的北極光，你覺得自己很受寵愛。

10. 食

比如你何曾試過吃鮭魚吃到飽膩，在街上吃着馴鹿熱狗（Rudolph對不起）。廚藝日益進步，常常很想做菜。被同學稱讚做菜好吃就開心到臉紅耳赤。

也許將來的人生不能再那麼隨心所欲了。由此我很感激當時一股腦兒「因為喜歡」而來到這裡的自己，因為這裡，我學懂了好多，經歷了好多。純粹因為喜歡而盡幹未必有回報的事，就是青春的感覺。